祥瑞麒麟

发布日期：2024-09-19 16:21

来源类型：康波财经 | 作者：林雪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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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祥瑞麒麟》

元狩四年（前119年），卫青霍去病和匈奴的大决战之前，汉武帝刘彻特意在新年伊始跑到雍地，祭祀了此地的“五畤”，如前所说，这是五帝之祠。这是他一生中第三次亲自参与这一祭天仪式，第一次是在元光二年（前133年），当年发生了马邑之谋；第二次是在元狩二年（前121年），当年霍去病两征河西。在这之后，刘彻还有五次祠五畤，其中只有两次祭祀完成后当年没有紧跟着军事行动。

此年的祭祀充满神奇色彩，仪式尚未开始时，就在野外捕获了一头奇怪的野兽，白色的皮肤，头上长有一角。经过有关部门研究后，得出结论：这大概就是麒麟。于是就产生了两个问题，一是真的有麒麟这种动物吗？二是为什么麒麟会出现在此时？（注：获麟事件《汉书》记载在元狩元年，但这是班固的错误处理，基本已成学界共识。至于究竟在何年，有元狩五年说，元狩四年说，本人意见从后者。）

我们先来关注第一个问题。

麒麟有没有真实存在过，学者持两种截然相对的意见。一种认为从开始，这就是个纯属虚构的概念，是先民一种主观的创造，直接从各种动物身上提取特征，捏合在一起，成为麒麟这一名称。而另一种观点则认为，麒麟本来是先民对某种常见生物的叫法，只不过后来因种种原因这种生物灭绝或迁徙了，不常见了，先民才在印象中，逐渐将其形象夸张神化，随后加入其他动物的特征，最终成为独具一格，超越真实生物的神兽。

仔细看这两种观点，区别其实只在于，前者以为麒麟最初就由多种原型整合而成，而后者认为先有单个真实原型，后来才融入其他元素。两种观点的结果是殊途同归的：不管因为什么原因，后世人已经搞不清麒麟具体所指，故常常看到有些相似特征的动物，就怀疑其是不是麒麟，以致张冠李戴。

比如，《诗经•周南》中有一篇《麟之趾》，分别拿麒麟之足、额、角来比喻贵族：

麟之趾，振振公子，于嗟麟兮。

麟之定，振振公姓，于嗟麟兮。

麟之角，振振公族，于嗟麟兮。

有人据此认为至少在西周时期，中原某些地区还存在麒麟这一物种，这正是有原型的例证。这个逻辑未必成立，因为我们已经无法确定这首诗中的“麒麟”，究竟是原型，抑或已经是张冠李戴的结果。

认为有单个原型的，也存在不同意见。习见的观点认为麒麟是先民对麋鹿的特称。从构字角度而言，“麒麟”二字，都从鹿旁，“麟”字在《说文解字》里还写作“麐”。

麒：仁兽也，麋身，牛尾，一角。

麟：大牝鹿也。

麐：牝麒也。——许慎《说文解字》

许慎是东汉人，从这三句解释可以看出至少在东汉人的观念里，的确把麒麟归为一种体型较大的鹿类。其中，麒指公鹿，麟指母鹿。

年代更早于《说文解字》的辞书《尔雅》中，也有对“麐”字的解释。

麐：麕（jūn）身，牛尾，一角。——《尔雅•释兽》

四条释字相互印证了“麒”“麟”“麐”是同一种鹿类生物。只不过，这一原型论无法回答“一角”作何解释。有学者指出，麋鹿的角与其他鹿类不同，并不向两旁岔开，枝杈是朝后上方长的，从正面看起来，象一个竖起的“一”字，故“一角”是“象一字的角”之义，而非指只有一个角。这个回答当然过于牵强，是习惯了阿拉伯数字“1”的现代人才能产生的思维逻辑，古人没有这种表述习惯。

王晖先生则认为麒麟的原型为印度犀牛，这一新鲜的观点虽然可以解释“一角”，然而其他论据却不太充分。其在《古文字中“麐”字与麒麟原型考》中还列举了宋朝交趾贡献犀牛当作麒麟的事例。

嘉祐二年，六月交趾贡二兽，状如水牛，身被肉甲，鼻端有角，食生刍瓜果，必先以杖击之，然后食。时以为麟。田况言其与书史所载不同，恐为夷人所诈，而杜植亦奏其不似麋而有甲，此必非麟，番商有辩之者特山犀也。——罗泌《路史•余论五》

此典故的大意是：交趾人向朝廷贡献了两头奇兽，认为就是麒麟。这两兽身上长有肉甲，鼻端有角，平时吃蔬菜瓜果，但是需要用木棍敲打才进食。田况和杜植都认为这个特征和古书上记载的麒麟不同，不能轻信交趾人的一面之词。后来通过外邦商人的辨认，确定这两头奇兽实质上是山犀。王晖先生以此例为证，实质是倒果为因。宋朝的这桩插曲不能证明麒麟的原型是犀牛，只能反映后人胡乱拿其他生物乱套麒麟概念的现象之一。而且例子里田况和杜植的意见，恰恰说明中原知识分子，一直将“似麋”作为麒麟的重要外貌特征。

这种乱套概念的事件，并非只此一例。

明朝永乐年间，朝廷也获得了一头麒麟，永乐皇帝觉得值得纪念，命画工把麒麟的样子作了几幅图存世，并颁赐给了一些大臣。到万历年间，学者谢肇淛（zhè）在某人家里看到了其中一幅，图中的“麒麟”和古书中描写很相近，外貌几乎和鹿一模一样，唯一可诧异的地方是脖子特别长，足有一米开外。

永乐中曾获麟，命工图画，传赐大臣。余尝于一故家得见之，其身全似鹿，但颈甚长，可三四尺耳，所谓麕身牛尾马蹄者近之，与今俗所画迥不类也。——谢肇淛《五杂组》

按照谢肇淛的描述，这头所谓的麒麟毫无疑问应该是长颈鹿。

而无论是宋朝还是明朝的这个例子里，士人对麒麟的理解，始终都没有脱离《尔雅》和《说文解字》里“麕身”或“麋身”的描述。东汉时期的天文学家张衡有名篇《东京赋》，其中有句“解罘（fú）放麟”，三国时人薛综注释此句时，干脆说“大鹿曰麟”。由此可以大致得出结论，可能我们永远没有办法确定麒麟概念的起源，但至少能够知道，在古代知识分子的印象里，一直认为麒麟和鹿类有着较深的渊源。

既然麒麟已经在自然界不常见，以致后人产生了混淆，为何这一年刘彻在雍地祭天，群臣又认为捕捉到的白色异兽就是麒麟呢？

这和麒麟在儒家文化中的地位有关，也和孔子以及《春秋》有关。如果把《春秋》翻到最后，会发现它的结尾是这么一句话：

十有四年，春，西狩获麟。（注：公羊传和榖梁传皆以此句为经尾，左传不以。）

如前所说，这就是孔子的“微言”，一年之事，仅用四五个字就概括了。简约是简约，儒家学生读起来就觉得没头没脑，不知详情，甚至连西狩获麟的主语是谁都不清楚，遑论其他细节。

于是就需要传授的老师来解释其中的“大义”。《公羊传》是这么解释的：

何以书？记异尔？

何异尔？非中国之兽也。

然则孰狩之？薪采者也。

薪采者，则微者也，曷为以狩言之？大之也。

曷为大之，为获麟大之也。

曷为为获麟大之？麟者，仁兽也，有王者则至，无王者则不至。

这段话简单翻译，大意如下：

《春秋》为什么要记录“西狩获麟”这件事呢？是因为要记录奇异之事。

获麟这件事奇异在哪里？奇异在麒麟并非中原本土的野兽，却在中原出现了。

那么请问是谁狩猎到了麒麟呢？是一个樵夫。

樵夫是个地位低微之人，为什么要用“狩”这种王者才配用的词呢？这是为了隆重其事。

为什么要隆重其事呢？因为获麟这件事值得。

哪里值得？因为麒麟，是一种仁兽，人间没有真正的王者，它是不会出现的；反言之，它既然现身在中原，说明中原出现了受命于天的王者，这还不值得隆重记录一下吗？

这段话里的一问一答，就是《公羊传》释经的经典模式，就像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学术传授，所以我们说《公羊传》相当于一本《春秋》的教辅。以上对于“西狩获麟”注释中最重要的信息是，公羊派把麒麟定位为“仁兽”，它的出现，是一种昭示人间出现太平王者的祥瑞。

了解这个文化背景，就明白“麒麟”为什么会在公羊派当道的刘彻时代出现了。且群臣向刘彻献上的祥瑞非但是一头所谓的麒麟，还是一头白麟。白色并非野生动物常见的肤色，这种色调不太利于它们隐藏和保护自己，故一般只有特殊变异或人工培育才会出现白色品种。物以稀而贵，故白色的不常见的动物古往今来经常被当做祥瑞进献给帝王。这头白麟简直是祥瑞中的祥瑞。刘彻兴奋地命令臣下作了一首《白麟之歌》，作为郊祀音乐。在雍五畤祭天的时候还特别加礼，多烤了一头牛。

此事之后，天下还发现了一颗奇异的大树，它的枝条从旁岔出之后，长到高处时又重新合在一起，按照儒家的理论，白麟和奇木之类祥瑞的出现都是带着天意的，等于上天明示刘彻是天命所归，而当今正值太平盛世。群臣中，年轻的给事中济南人终军的意见很具有代表性。他在一封对奏中说：自从陛下即位以来，南方的东瓯、闽越、南越无不臣服，北方的匈奴自古以来不曾震慑，如今也单于窜逃，浑邪王归顺，可见陛下的威德恩泽流于四方。而国内更是赏罚分明，德教兴隆，能者进，贤者退，这是古代圣王都没有达到的功绩。当初周武王伐纣，行舟至中流，白鱼自动跳入王舟；如今陛下亲自祭天，虽未能得见神仙之面，然而获得麒麟，正是上天对陛下盛德大功的回应，足以说明您已经上通天命，才能有祥瑞之符。

终军的对奏中，有一句“野兽并角，明同本也；众支内附，示无外也”，意思是天降祥瑞并非随便降的，必有相应关联和暗示，比如“一角兽”和“并支木”，都是大一统的象征。这当然是一种儒生的附会，不过倒也侧面印证了“一角”非如今人学者所言的“像一字的角”，而是两角合并成了独角。

一个汲汲求传世功名的帝王，一群汲汲求现实利益的儒生，一个由众生艰苦共同背负起来的时代，出现可以昭示盛世太平的祥瑞，无疑是一种迫切的刚需。大家都需要一种心照不宣的神迹，来使那些历年来巨大的牺牲和付出看起来获得了期待中的回报。